诚实的人

都市隐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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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老师王颢,在湖南临湘教育界是受到普遍敬畏和称赞的。他个子高大魁武,即使面带笑容,那笑容里也透着严肃。在他退休前的最后几年里,担任教学督导员,足迹遍及临湘大大小小的学校。那些工作作风不严谨的人们一听说“王督导要来了”立马紧张起来。因为在王督导面前,除了认认真真把教学搞好,其它任何手段都使不上,无论你准备多丰盛的宴席、多精美的礼品、多诱人的红包,王督导就是不吃你那一套——果然廉能生威。

    每当听到人们谈起,我都自豪地说:“他是我的班主任。”

    王颢老师之所以令人敬畏,其真实原因远不止于廉洁,这与他一生敬业、与他对教育工作的忠诚、与他的教学才能及教育实践成果密切相关。他当了几十年的班主任,他所带领的班级被人们称之为“王颢班”他的学生明显有别于其它班的学生。我上高中时,很荣幸地做了“王颢班”的一名学生。

    “王颢班”的学生,在当时高考升学率是最高的,落榜生在社会上闯荡的能力也是最强的,这就是“王颢班”一直威名赫赫的原因所在。他的爱岗敬业精神,首先体现在他对自己学生的深刻了解和极端负责任上。每一个到他班上的学生,基本情况都他在掌握之中,并尽可能地根据所掌握的情况,给学生指明前进的方向。

    我进“王颢班”之前,经历了一段休学的日子。原来担任学校学生会主席,乡下娃娃,一走进县立中学,就被学校图书室迷住了——以前的确没见过这么多可以任意借阅的图书。尤其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两套书,心里那份爱,如狂如癫,又没时间读,急得睡觉都睡不着。于是急中生智,找到一个有点亲戚关系的医生,弄了个身患肝炎(传染病)的病历证明休学了。校方当然能看出我的病历是假的,对我的休学很有看法。因此初进“王颢班”王颢老师就说:“欢迎你来我班上,但学校对你评价不高,你要努力改变这种印象。”

    进“王颢班”后的第一次班会,以“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为主题,同学们都觉得好笑。他自己解释说,这个主题一般出现在毕业班最后的班会上,但那是马后炮。两种准备,必须从一进高中就开始,等满怀热望地参加高考而落榜后再准备,来不及了。他的整个的教育实践,始终贯穿着这种思想。那时大学少,我们这一代人又处在全国人口高峰的峰巅之上,落榜,是大多数中学生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而王颢老师的能耐不止于比别人送出更多的大学生,更在于他的学生落榜后比别的学生有更好的心态、更多的自信、更持久的自强与拼搏精神。回顾我们一班同学几十年来的风雨历程,在考验面前应声而倒、在艰难险阻前望而却步的只是个别人,大多数至今仍然斗志昂扬,按照各人知与行的实际能力朝着各自的方向努力前进,同届的其它几个班是望尘莫及的。多年来,同学们零星分散于港澳和中南五省区,从未并且永远也不可能齐聚一堂,但我们都不会忘记:我们是王颢的学生。只要有同学回老家,都照例先拜见王颢老师;大大小小的同学聚会,也无一例外地要谈起王颢老师。

    我在“王颢班”的经历是十分值得骄傲的,同学校友们都以能和我交友为荣,我自己也一度被评为岳阳专区中学生“三好学生标兵”但我在王颢老师面前却有过三次几乎难以摆脱的尴尬,这一点,从无外人知晓。

    王颢老师有四个子女,那时师母刚刚农转非,生活很困难,常到乡下老家搬些米粮。那时我有些力气,受老师信任,代他去过一次,坐车转车,担挑肩扛,数十里往返弄回一百六十斤大米。回校交差时,将行前老师给我的路费交回他手中,他从中抽出两元钱硬要我收下,说是我的工钱(当时工厂青年学徒工月薪27元),竟推脱不了。他又点了点我交回的钱,发现分文未动,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来回车上都逃票了,没花钱。老师的表情立时严肃,将应该支付车费的一元六角钱扔给我,声色俱厉地说:“这是国家和人民的钱,老师无权处置;既然是你拿来的,老师只能交回给你处置。”

    尴尬、羞愧,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从脚心直透脑门。我揣着那一元六毛钱,思前想后,心潮起伏。当时我主办一份班报,无奈之下,拿这一元六毛钱、连同老师给我的两元钱买了些纸张和颜料彩墨。老师点点头:“只能这样处置了,但你花掉自己两元钱有点矫情。做人,一定要诚实,切不可贪图国家、集体和他人便宜。”

    一次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拿起笔,忽然对勤恳执教的老师们那种崇敬之情由然而生,于是写下了将来如何做一名称职的人民教师的种种渴望。

    上中学时,我的作文历来都作范文,同学中的确没有比我写得好的,但这次的遭遇却十分尴尬。作文交上去后,老师第一个看我的作文本,看完,让人叫我去他办公室。我也并未在意,那时好管闲事,班上事务,老师所托颇多,去他办公室是常事。谁知走进办公室,首先看到的是老师脸上那一片严肃,使我顿感情绪紧张。老师举起我的作文本说:“这是你写的作文?这真是你的理想?”说完,噼哩啪啦把我的作文本撕得粉碎。是的,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写下想做一个人民教师的愿望,其实早已看出老师们生活中的种种艰难。那时教师在名义上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实际上家属就业、子女招工,哪一点能和国家干部相比?何况那些国家干部们三天两头呆在家里,而我的老师们几个不是深夜才离开办公室?我目睹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常常发一些感叹,想必老师知道,因此才对我的作文如此不满。果然,老师教训道:“在你的骨子里头肯定是不想做一名教师的,即使将来做了,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决不是你的最高理想,你这样写不诚实。老师给你说过,做人一定要诚实。唯实能破天下虚,唯诚能破天下伪,只有做一个诚实的人,才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老师的话,如锤如槌,字字句句敲心坎。许多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直努力实践,将我一生的足迹,打满了“王颢班”的烙印。但我面前老师,却仍有过第三次尴尬。出于一言难尽的复杂原因,我放弃学业应征入伍了。那时在读生是不允许应征的,因此参加体检时对老师撒谎说“家里有事”老师自然以为我家里真的有事,几天不见我回校,还专门派同学去过我家。临行前,我专程去学校向恩师道别,他听说我来了,躺在床上装睡,面朝里,不理睬我。是啊,我撒一个谎就走了,如何对得起恩师啊?他对我寄予了无限期望,仅是那个“三好学生标兵”的荣誉,在高考录取条件上就可降低一个分数段。可我辜负了老师,放弃了学业。我在老师的床前伫立了半个多小时,只说了句“请老师原谅”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直泪流不止。而老师终于起身,对我说:“别哭了,尽管你走使我很伤心,但你有你的考虑,老师不怪你。只是你不该撒谎,不该欺骗老师。”那次,王颢老师摆家宴招待了我,第一次和我喝酒,说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可以喝酒了。把盏之际,嘱咐最多的依然是那句“做人要诚实。”

    每年教师节,我都想写篇关于王颢老师和“王颢班”的文章,却因这个话题可圈可点的内容太多,对于我个人来说也太沉重,竟一直没有写出来。我知道自己目前所站立的人生高度离老师的期望还很遥远,但有一点可以告慰老师——学生很认真地做了一个诚实的人,学生走马江湖,一向直来直往,从来不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