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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老家依江畔湖，无处无柳。我在那杨烟柳影深处懵懵懂懂地度过了二十个春秋，故土芬芳，杨柳依依，早已成为我魂牵梦萦的深深眷恋，以至于这些年只要一见到杨柳就精神振奋心潮激荡，忍不住驻足凝眸，久久不愿离去，总觉得应该找寻一点什么。而注目一阵之后，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依然是我，杨柳依然是杨柳。却有一种记忆、一种情愫、一种奇妙的感觉被柳条儿悄悄地、牢牢地串起，拧成拆不散解不开的情结，成为我生死相依的牵挂，日日夜夜缠绕在心头。
杨柳是一种文化。
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听一位老人说过：“筵不可无酒，居不可无柳。”在我们那小地方，门前植柳成为家居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受重视。
而在中华民族文化的源流中，杨柳是一朵忧悒而美丽的浪花；从先秦开始，便出现在早期诗歌总集诗经的小雅.采薇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此杨柳被注入人类浓郁的情感，淡雅的风韵里饱蕴挚著与深沉，成为万木中最多情的种子，情弥人间、爱及九州、愁绝古今、意伤春秋。
到了汉代，折杨柳、杨柳枝、折杨柳枝，都是著名的乐府横吹笛古曲，专唱离愁别绪，使痛苦和忧伤变得无限凄美。文化繁荣的唐宋时期，千杨万柳入诗入词、伤别思归，更是把那片伤心的绿色浸透纸简笔砚，使之成为永恒的文化历史，薰染着一代又一代、一颗又一颗多情的心灵。
杨柳牵动着游子情肠。“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暖日晴风，江河破冻，柳眼梅腮，春心绽动，怎会不引发离人泪和思乡梦？而青浦斜桥，晓风残月，柳际花边，黄蜂紫蝶，最能惹动远游者的故土情结。“此夜笛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别离。”杨柳常常依依于亲人或挚友惜别的场景：长亭外、古渡头，杨花点点，泪影纷纷，十里相送，两心殷殷，别离滋味浓于酒，此情恰似东墙柳。“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把汉文化传统里崇尚的礼仪与真情衬托得分外质朴深沉，把十分伤感渲染到十二分。“柳”与“留”谐音，因此人们牵情附意，在分手之时、惜别之际，最恋柳色。“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分者不愿分，离者不忍离，临别一枝相赠，惟盼能够留住心中那一段真情。尤其夫妻别情人别，抑或新婚燕尔，抑或短聚长离，更是离情万种，别意如绵，执手牵衣，无比缱绻。“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那绿杨情柔柳意，如果与相思相望的苦苦爱恋纠缠在一起，便成了一种残缺而坚韧的美，即使重门深锁，依然透出帘幕，从寂寞的琴弦与笛管中幽幽升起，化作落日楼头越理越乱的闺怨和冷月窗前愈弹愈满的泪滴。而杨枝袅袅，柳絮漫漫，丝丝点点，意味深长“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使远行者和送行者都更加难舍难分，使妆楼颙望和他乡残梦都更赋悲意和哀艳。
杨柳总是弥漫于南方的大格局中，与杏花春雨一同创意出秦淮风月、江南秀色。偶尔也渗入关外陇右，虽然孤枝片叶，杂韵偏音，替代不了白马秋风的主旋律，却勾起人们对“塞上江南”的美好憧憬，成为大漠戈壁沉醉千古的痴迷梦想。而梦想不能成真时，梨园百变杨柳枝，唱彻黄沙万里情。
尽管杨柳有时也被人看作轻薄，但在更多的时候人们还是注重它善良和柔美的本质。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赞美杨妃绝色，说到极致，自然而然地用了句“芙蓉如面柳如眉”进了蒲公的聊斋，桃精柳怪便极尽变化之能事，演绎出一幕幕催人泪下的悲欢故事，勇敢地举起自由的旗帜，充当起反对封建婚姻、追求幸福爱情的先锋战士。而观世音菩萨净瓶里那条消灾解厄、救苦救难的杨柳枝，几乎就是真善美的化身，千百年来，慈航普渡，成为无数善男信女痛苦绝望时的精神寄托。
杨柳富有意蕴和情趣。“世外桃源”的创始人晋代陶公爱菊爱梅爱柳，常常“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俟其五柳先生传传世，后人便有了“门前学种先生柳”的闲逸。白居易“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的诗赠，或许真能引发元八与其为邻的念头。刘禹锡“桃红李白皆夸好，须得绿杨相发挥”的群众观点，至今仍堪为官者借鉴。而宋代杨万里路逢“童子柳荫眠正着，一牛吃过柳荫西”的捧腹之乐则是可遇难求了。隋炀帝开运河游扬州，那垂杨夹岸千帆万马的穷奢极欲让人唾骂千年；陆游游山西村时那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哲理昭示，却给无数的落魄者以峰回路转的积极鼓舞，为许多沮丧的心灵燃起过希望的火把。出入帝都而仕途抑郁的晏几道或许并不沉迷“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声色艳丽，飘零边塞的王之涣却真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深沉感慨和寂寞情怀。左宗棠“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豪迈风标，更是让人倍感苍凉和壮美，从而诱发人们对大漠雄关的悠然神往、对开拓精神的深深钦敬。至于“杨柳青青江水平”、“客舍青青柳色新”、“两个黄鹂鸣翠柳”、“绝胜烟柳满皇都”等瑰丽词章，早已成为平常百姓对晚辈子息进行文化启蒙的常用课题，在中华大地上普及了千百年。尤其贺知章的咏柳诗，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到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新时代，杨柳的文化底蕴又被深深打上人类新纪元的烙印。
杨柳是一种风景。
当春天还在遥远的天际伫立，故园杨柳就开始抽芽了。“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仿佛一夜之间，米粒大小的柳芽儿已缀满枝头，不胜和风丽日的娇羞，于鹅黄浅淡中悄悄绽放出茸茸嫩嫩的细叶，泛出缕缕新绿“一夜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春意便渐渐地浓了。等到几番杏林风桃花雨过后，杨柳的风采便美到了极致，无论江滨湖畔村庄原野，到处流霞溢彩，凝翠含碧，透着纤巧与清丽。倘若登临送目，但见万千柳色如碧如黛，似烟似雾，象一幅明丽水彩，浓淡有致形色相宜，盈盈柳意直迫天涯，简直分不清是虚幻还是实景。而绿柳中往往有粉桃杂染其间，柳锁莺魂，花翻蝶影，宠柳娇花，青光无限“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翠画江南”说不出的瑰丽迷人。一旦走入柳林，惠风和畅，春意融融，柳絮迷怀，柳条牵袖，更是令人不胜依依。让那无限的柔情包裹你的躯体和灵魂，便觉神清气爽，烦恼尽消；即使再灰暗的心境，也会被那滴翠的柳风荡涤得一派青光明媚。
立夏之后，柳意渐浓，故乡的夏天也因此别具韵味。烈日当空，酷热难耐，密匝匝的柳林笼着一片片清凉世界，成为人们消夏避暑、纳凉歇脚的绝妙去处。人在旅途或劳作之余，卸下肩上的担子，解除手中的重负，在柳树下揽一片清幽，任凉爽的风抚慰灼热的肌肤，必定浑身舒泰，畅快至极。如果走亲访友，一路炎暑，满身风尘，寂寞烦燥地走了很久，扑进一带绿杨影里，也许就是目的地了。间或有牧童横骑牛背，随手扯片柳叶，一卷一折，遂成音色嘹亮的柳笛，含在嘴里，便把一个夏天吹得“嘀嘀”脆响。
金风送爽，玉露迎秋。当暑气消退时，柳林也垂枝而立，把黄叶一片一片地放飞，向大地倾诉着眷恋灿烂时光的耿耿情怀。“点破潇湘万顷秋，是几叶传黄败柳。”不等西风凋零，柳叶儿便率先点染秋意，芳草江南，逐渐秋意阑珊。当柳叶飘尽，早已是雁横天涯，蝶愁黄花，这时如果置身池畔塘边，衰草数蓬，蝉声半竭，秋风入寒波，败柳映残荷，触目处涌出几分“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的凄然，便成了落寞者自然天成的伤感之所。而稻浪摇金，五谷飘香，人们都忙于收获，已无暇顾及杨柳的风采与哀愁了。
北风竟吹，雪月苍茫。雨雪霏霏的时节，那柳便银妆素裹，披挂一身白甲，在怒号的阴风里伸展秃枝张望天涯，期待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而春天也必定会在那仆雪卧冰的殷殷期待中悄然来临，重圆杨柳一个绿色的梦。
杨柳是一种品格。
记得当年穿上簇新的军装准备远赴南疆之际，有个多情的少女曾经这样为我歌唱：“迎着河边的春风，折一枝家乡的杨柳；愿你学那杨柳扎根在边防线，我要象春风吹在你心头。”虽然那少女“象春风”吹进了别家庭园，我却“学那杨柳扎根在边防线”那词那曲那旋律特别的优美动人，而更优美动人的是那杨柳，绵绵密密长满我记忆的河谷，飘曳出故乡泥土的芬芳，于是“乡愁尽染杨柳色，绿到天涯衬啼痕。”我踏着少女歌声带着杨柳情结走向枪林弹雨刀山剑丛，在中越边境的红棉树下守望了十几个春秋。枯燥而漫长的戍边岁月，使我十分怀恋杨柳般纤巧妩媚的故乡少女和少女般纤巧妩媚的故乡杨柳。也许正是这种怀恋、正是少女的情怀和杨柳的品格坚定了我卫疆守土的意志，才使得这身杨柳般翠绿的军装能裹住青春年华与艰苦和寂寞为伴，把人生最灿烂的时光无怨无悔地融入钢铁长城，融入祖国的蓝天丽日下那片和平的朝霞。
故园父老有立春栽柳的习惯。一到春节，千家万户，人人植柳，房前屋后，天天忙碌。如果宅地已无处种柳，人们便把目光投向道路两旁、池畔塘边以及河岸湖坡，或栽或插，或有心或无意，总之只要还有能利用的地方，就会有人植柳。那是一种毫无功利目的的习惯，完全是为栽柳而栽柳、没有谁去计较柳树成材后的归属权，因此故乡的杨柳永远属于故乡的春天。等到燕子来时，丛丛簇簇，如图如画，千丝万缕，疑染疑织，为家居平添了几许雅趣，为故乡描绘出无限风光。
杨柳之所以被人们偏爱，得以成为故乡最庞大、最惹眼的木本植物家族，固然与人们的传统习惯有关，而更主要的还在于其自身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杨柳最可贵的品格，深蕴在它随遇而安落地生根的本性中。无论高岗洼地、肥沃贫瘠，也不管是新采的树种、信手攀折的柳枝、还是越冬老干，只要没有被人刻意烘干，只要给它水和泥土，它便能很快地焕发生机泛出绿意。而且无论是成片成林还是单生独长，都能回报出一片柔柔蔓蔓缠缠绵绵的深情。
杨柳有着坚不可摧的顽强意志。假如是在汛期，而你又有心到长江边上去感受一番，必定会为杨柳的英雄气慨所倾倒。故乡人爱柳，柳也爱故乡，那江面上洪波浩荡、浊浪排空，使人气为之塞、神为之夺。可是你去看了吗？你看到了吗？那不是旖旎绿杨，那是生命的浩歌，是壮阔的史诗！柳林面对暴虐和灾难全无惧色，它们没有退缩，它们不愿退缩，因为它们的背后是大堤是田园是植柳爱柳的人们。年年洪峰来时，杨柳摆开一字长蛇阵，纤纤弱质与连天骇浪纠缠着撕打着，任凭皮伤叶落枝断干折，用一片赤诚和万丈豪情紧紧袒护着大堤。大堤上忧心如焚的人们目睹杨柳英勇的身影，无不为其舍生忘死的不屈斗志和勇于献身的崇高精神所感动，于是称它们为“挡浪柳”、“伏波林”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对其珍之惜之爱之护之。于是我想起了我们伟大的民族，想起了古往今来无数靖难兴邦视死如归的勇士先烈，想起了六、七十年代的下乡知青，想起了八、九十年代的打工一族，也想起了遍及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我们这个当今世上最庞大最显赫的民族，不正是凭着杨柳般的品格、杨柳般的生存适应能力和拼搏精神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么？
呵，不屈的杨柳！
呵，伟大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