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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很小的时候，门前植柳，是我在春天里最爱做的事情。一转眼已年届不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岭南的军旅中渡过。岭外多马尾松、多相思树、多芭蕉林、多棕榈和小叶桉，杨柳成了难得一见的稀有植物。而在故乡，有水的地方，便有柳；有人的地方，便有柳；村前村后，杨柳成林。青青杨柳绿过我的梦想，摇曳着童年的欢乐，留给我永恒的痴迷。
每年春天来时，微雨飞燕，斜风梳柳，千姿百态，赏心悦目。如果天气好，我总爱揣一本书流连于树下，借那鹅黄嫩绿的衬托，或举目凝睇或俯首沉吟，装模作样地勾勒出一付“学子行吟图”欺世盗名博得个“好学上进”的美誉。因此我最初的荣誉和最初的虚伪便深深镌刻在最初的柳影里，成为无从更改的历史。
等到插秧播棉的季节，柳林则更加婀娜多姿，微风拂面而来，白絮纷纷临空，于清新中透出几许淡雅，我便更爱在林中徜徉。间或乳燕黄鹂穿飞其间，其声婉转，平添几许“柳林闻莺”的意趣。如果那绿杨烟外白沙堤旁再拥出几对恋爱季节的红男绿女，欢歌笑语出没其间，则意境就更加深远悠长了。多年以后，我仍然沉醉在画图般的柳影中，一颗心时常为那翠绿的韵律颤动。
夏日的柳林更是情趣盎然。记得小时候一放暑假，只要大人们一下田地，小伙伴们就用青青的杨柳枝编成伪装帽，隐没于柳林中，把柳林当战场，使乡村的风景变得热闹而紧张。我们极尽想象和创意，演绎出一个个精彩的战斗故事。村前村后，英雄辈出；枝头叶底，危机四伏；谁若沉不住气暴露出身形，立即会被敌方的冷枪击中。那“叭叭”的枪声从两片红润的小嘴唇间爆出，显得格外地清脆动人。而所谓“枪”不过是柳芽般娇嫩小巧的指掌的一种比划象征，因此“战斗”绝无血腥与恐怖。倘若有人摘掉伪装帽离开隐蔽地点，那说明他已“壮烈牺牲”小时候无限地崇拜英雄，献身精神是一往无前的，即使战友们全都英勇捐躯，只要还剩一人一枪，战争就不会结束。当然，谁最先“中弹”谁就是笨蛋，在下一轮战斗中必须充当遭人痛恨的日本鬼子；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英雄，将无可争辩地成为人民爱戴的八路军指挥员。经过几番“殊死搏杀”或见天色已晚，或见炊烟飘散，柳林又复归幽静。这时无论胜方败方生者死者，都会躲开大人责备的目光，踏碎一地残阳，悄悄收兵回营，摊开作业，捧着书本，装出一幅勤奋好学的模样。而那些壮怀激烈的败军之将，则翘首以待另一个战斗的日子。
也有休兵罢战的时候，或者天雨不便，或者气候酷热，或者需要捞水草砍柴禾，柳林中就呈现出一派和平景象。
等到快要返校复课的时候，荷叶撑起团团伞盖与柳丝共舞，荷花溢出缕缕清香，琼林惊风，池荷映柳，柳乡的风韵便更足了。桨声响处，绿杨影里荡出几叶扁舟，红红绿绿的女孩子们哼起妙曼悠扬的采莲曲，蓝天碧水、青枝绿叶、柳眼波光、人面荷花，分外地撩人情思。间或有鲤鱼跃浪、鹅鸭戏水、鸥鹭亮翅、白帆遥临，交织成水畅人欢色彩纷呈而别具一格的江南情调。这是柳乡所独有的清雅景致，是任何其它地方都无法复制和模仿的踔厉绝世的风姿神韵。
这个时候，战争岁月便已经过去，小伙伴们的兴致已不在柳林里，而是随花蝴蝶般的女孩们的身影飘进了柳池荷塘。正在摘菱采莲小曲轻唱的女孩们往往一不小心，就会被船弦边伸出的调皮的手拉下水去“扑嗵”一声水响，歌声忽断，笑声四起。如果伸手的男孩与落水的女孩并无交情，必遭一顿臭骂；如果那女孩喜欢那男孩，必退至岸上，折一枝柳条儿，笑嘻嘻地追打。虽然我不习惯挨打受骂，只作壁上观，但那番热闹却在漂泊的日子里真实地抚慰过我的寂寞。等到江南摇落时，柳林中黄叶满地，而红薯正熟，那落叶便成了煨红薯的好材料。伙伴们捋一堆枯叶，偷几个红薯，悄悄开始了童年的野餐。尽管我们也知道把火燃在空地上，仍然让大人们无比担心，怕一不小心燎燃柳林，因此常被大人追赶。我的父亲比别人严厉，我若参与类似的活动，必受责打。但是他打他的，我玩我的，挨打的痛楚毕竟挡不住野餐的诱惑。
大雪纷飞的日子，伙伴们都会戴上鸭绒帽，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前，用小雨鞋踏破玉树琼林的宁静，看雪柳、堆雪人、打雪仗，有那年纪大点的还会给你讲些雪天的传说，大家就在那里疯呀、逗呀，笑个不断纤。那笑声穿越时空，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离开故园、告别三湘四水，直到我走马江湖漂泊经年，仍然在我的耳旁回荡。许多年来，一见潇湘子弟我就想起黄土地上苦苦耕耘的父老乡亲；一闻湘声楚韵我就想起湘北老家的杨柳风情。我爱故乡、我爱杨柳。那柔美妙曼的柳丝牵扯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又在漂泊岁月抚慰我的思乡情怀，早已留给我一份刻骨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