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春秋

都市隐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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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记忆是从青草地和黑牛背开始的。我在湘北老家的黄盖湖边,从牛背上爬过了童年和少年,却一直爬不出关于那黑牛背的记忆。

    小时候家境贫寒,从六岁起,我就随二姐为生产队放牛。童年的我看那牛时,对那庞然大物总有一点怯生生的畏惧感,不敢过于靠近。因此我的牛绳特别的长,要远远地牵着,心里才觉得安全。二姐大我六岁,那时也就十一二岁吧,看管着两头牛,我总是牵着一只小牛犊跟在她后面。其实放牛挺轻松,湖边有大片的草地可供放牧,只要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盘,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去干什么。二姐放牛常常要挖些猪菜,每逢她要离开时总是反复叮咛我:“姐姐去挖猪菜,你看好牛,不要哭,噢。”我也总是很乖巧地应承,可每次二姐回来都得帮我揩眼泪。说不清为什么,只要二姐一走开,我面对那几个庞然大物、面对苍茫的湖水,就有一种恐惧和空虚之感,不争气的眼泪就会莫名其妙地挂满脸颊。

    到了八九岁,也就是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二姐已随父母到生产队劳动,便由我单独放两头牛了。那时我已经不再害怕牛,早出晚归都骑在牛背上。说心里话,我放牛是很用心的,不为别的,就为大姐二姐放牛时都是一边料理家务一边放牛,而我则是一边上学一边放牛。这里边有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家境所迫,苦了两个姐姐。

    上小学四、五年级那会,我和那两头牛已经是难舍难分了。一头是为生产队牛口的增长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牝牛,另一头是我放牧了好几年的小牯牛。

    春耕时放牛最辛苦,每天晚饭后将当天学过的语文课抄写一遍已是夜里九点多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半钟左右又得起床,大概放牧一个小时,等牛吃足了草料,天也亮了,就把牛交给社员。回家以后帮母亲干点家务,等早饭熟了扒上几口,然后背上书包再从社员手里接过牛放牧一会,等大人们重新开工后才上学去。中午和下午放学后,头等大事就是放牛。倘若人家用你的牛犁的是头遍田,那中午放牛是最惬意的。老家人爱用紫云英做绿肥,一片翠绿中点缀着万紫千红,田边公路上柳绿桃红、莺歌燕舞,到处青光旖旎。牛可以放在田里嚼食那紫云英,人也可以闲卧在那花团锦簇中看看书或者看看蓝天白云,任春风春日抚弄你的衣角发梢,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春耕过后,放牛的时间改为早晨和下午,因此我常常只能上半天学。我一直认为,故乡的风景数湖边最美。那时放牛通常都在湖边,满眼绿草如茵,鲜花烂漫,三五牛群散落其间,飞燕剪破春水,牛铃摇动青光,分外赏心悦目;况且绿柳吹绵,白帆点点,苍山碧水,红日蓝天,渔歌阵阵,牧笛悠悠,极有韵致。一般放牛都带一个麻袋,归牧时捎回半袋子猪菜,父母和乡邻都会因此夸你是个“勤快的乖孩子”如果下雨,猪菜就不用挖了,虽然风雨中颇多艰辛,却可在春水泛滥处抓它几尾鱼,虽然大人并不夸奖,却可以让小玩伴们艳羡不已。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领略放牛的乐趣。我有个名叫海林的少年至交,曾随我到湖边牧牛半日,感到情趣无限,以为放牛是天下最美的差事,回家后嚎啕打滚要放牛,逼着他母亲费尽周折从生产队争得了一条牛的放牧权。他也喜孜孜地放了几天,不巧遭遇了一次风雨交加的气候,淋得浑身透湿,结果死活也不肯再放牛了。

    一到“双抢”季节,放牛时间又调整成早中晚,辛苦倍至。酷热的天气,到黎明将近时正好睡觉,却不得不早早起床,赶在生产队用牛之前放牧一会。到中午,烈日当空,人人都在歇息纳凉,你却必须在野外守候着你的牛,待社员们吃饱饭了、歇息够了,从你手里把牛牵走了,你才能回家吃午饭。放牛必须让牛有草可吃,这时汛期已到,湖水漫涨,湖边牧场已大面积缩小,你平时要留意哪个地方草长得好,才能在生产队劳动的间隙让你的牛吃饱。你还要尽量让放牧的地点靠近水源,牛不耐热可以及时让它到水里泡一泡消消暑气。至于你自己,也可以在大人们完全不可能知道的情况下入水畅游一番,享受那些平时不用放牧劳动的幸福的孩子们无法享受的乐趣。假如你的牛在犁田时被牛轭磨伤了皮,伤处必是牛尾巴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得用心地帮它驱赶牛虻,以免伤口受到骚扰,使它不能全力以赴去饱餐。日落西山之后,便到了一天中最后的放牧时间。那时一轮皓月,满天繁星,晚风悠悠吹过,十分凉爽宜人。虽然独处旷野有几分怯意,却有牛这个庞然大物作伙伴。大人们说牛蹄带八卦,小鬼误踩牛蹄印都是一场灾难,就是给它神仙胆,那些孤魂野鬼也是不敢靠近大水牛的,因此你大可不必害怕。要是不巧碰上暴雨,如果在日暮时分,只好把牛牵回去,抱一捆稻草由它自己去嚼食。如果是在中午,大可不必弃牧归家,尽管闪电耀目,奔雷惊魂,四野之地无处可避,倒也可以任凭风吹雨打,乐享那份清凉。假如你被雨淋出了几个喷嚏,为防感冒,不妨钻进湖水里,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看那天风浩荡雨雾苍茫,必有一种任何屋檐下都无法领略的奇诡壮美的自然魅力。要是你还带有一顶破草帽遮盖头顶,那就再好不过了。

    “双抢”过后,金秋来临,那是一个美丽的季节。牛在农事中的任务结束了,放牛人也变得和牛一样轻松。经过春夏两季的孕育,各处草料都显丰茂,你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便可让你的牛饱餐一顿。这时早晨一般都就近放牧,不再走远,稻田边、棉田旁,处处都是好牧场。你早早起来,一边放牛,一边看那天色破晓、朝阳东升,自然别有一番雅趣。晨曦中晓雾渐开,苍茫大地慢慢地现出轮廓,一轮旭日从湖水中沐浴而出,渐渐地照亮天空,使漫天云霞分外明媚。如果放牧地点靠近湖边,你还能看到红日彩霞映山照水,天光水色夺目生辉,分外地瑰丽迷人,你便不是画家也想作画,不是诗人也想吟诗。如果靠近棉田,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秋晨多露,雉鸡羽毛露湿之后,不能振翅飞翔,你若跑得快,或许能逮住一只两只。如果碰到雌雉孵卵,它明知危机临身也不会轻离巢穴,只要你小心接近,往往能手到擒来。而晨牧归来,路边棉田里红的黄的紫的花朵描彩点翠,稻田中禾尖上露珠晶晶烁烁,你横骑牛背,四顾不暇,慢慢地就会醉入那片诗情画意。

    深秋初冬,霜寒露重,棉田喷雪,枫叶飘红,田园景色极富意蕴。放牛时间也随季节变化一反常规,只在上午放牧,偏偏学校里上课也改成上午半天。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一般是不上学的,别人上学我放牧,别人放学我归牧,放牛由业余变成了专业。这时庄稼收割,原野草枯,汛期过后大片的湖滩还是白地,放牛并无定所,忽东忽西,还常常要兼顾拾稻穗打柴禾,放牧生活不再轻松写意。等真正到了冬天,情况又大不相同,随着长江水位下落,黄盖湖也瘦了,只有靠近长江边上的地方才象湖,而我们那里,几乎只剩一条小河沟。湖边新草在寒风严霜中顽强地钻出泥土,爬满湖滩,纵横几十里,基本上成了一马平川的大牧场。所谓放牛,实际上只是吃过早饭后把牛牵到湖边,拿一本小说,寻一避风向阳处坐下来读它四五个小时,然后再找到自己的牛把它牵回家去。当然,也不是每天都能那样悠闲自在。那是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大牧场,归属权分属于湘鄂两省好几个人民公社,牛虽然一般不离本村的牛群,却与别处的牛时常发生角斗,斗到激烈处,你追我赶,数十里驱驰,你就有得忙了。如果是自己的牛吃亏了,你可以忽略不计;但要把别处的牛斗伤了,又恰好碰上一个麻烦的主,即使他能放过你的牛,也放不过你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让你带彩而归。尽管如此,湖边的魔力依然是永恒的;学校一放寒假,那些学童往往会替代爷爷奶奶,改作牧童。

    牛通人性。在我十年牧牛生涯中,牛一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然而我曾经两次狠狠地鞭打过那头牯牛,这使我满怀对老朋友的歉意。一次是在九岁那年,我骑在牛背上经过一个下坡路段,远处一只小牛犊正在欢跳,那牯牛见了,忽发少年狂,也跟着跳起的士高来,不停地前后颠簸。我收势不住,最终从牛背上一骨碌滚了下来,堪堪跌落在牛头前。倘若那牛再往前跳两下,沉重的牛蹄踩上我那小肚皮,那可非得放出个大花炮不可。牛蹄余生,一股无名火立刻蹿上了脑门,我提起鞭子将它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其实我一落地跌作滚地葫芦,黑牯牛就立定了四蹄纹丝不动,两只铜铃大眼直楞楞地盯着我,根本就不可能踩伤我。它知道自己闯了祸,我打它时它只是稍有触动,并无太大的闪避动作。打得久了,它两只幽幽的大眼睛竟涌出了泪光。牛眼噙泪,感动人心,我手里的鞭子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大笨牛有时也很玩皮,令人啼笑皆非。在湖边放牛,时常要经过一些小河小港,为了方便起见,人往往懒得去找船只,直接骑牛过河。春秋之际,天不甚冷,牛偶尔会和你开开玩笑,趁你不留神,弯曲四蹄,叫你腰部以下尽被水淹。平常之日,也可能牛性大发,使你疲于奔命。在一个有些微寒的阴雨天,我还没有去放牧,不知何处来了一头小牝牛,我那黑牯牛便起了色心,从绹牛桩上挣脱了缰绳紧追不舍。我相随奔波了一下午,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还要不停地上坡下岭跳沟过坎,把我折腾得不成人样,直追到黄昏才逮住它。那一腔怒火已经积累了一下午,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它。恰巧我那天带了一根很管用的楠竹枝,我就用那根竹枝向它阐明了是非标准。都说牛天生是挨鞭子的,而我在牧牛生涯中,对牛的责罚,大抵就是这两次。即使仅这两次,我也有着一种十分心痛的感觉。从大处着眼,牛不只是我一人的伙伴,而是全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开始,就一直离不开牛。

    我放牧的那头老牝牛在丧失生育与耕作能力后,被生产队宰来吃了。那一双铃铛牛眼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抹目光充满了绝望,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它的小主人。十多个大汉分成三组,摆开架式要杀它。一组人用麻绳分绑它的四蹄,用力地拉着,使它无法运用四蹄挣扎;另一组人用力地将它摁住。它老了,生命的力量早已衰减了许多,原本是不须这么费事的,但人做事,往往要做就做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切准备就绪后,刽子手就出场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宰牛刀扎进它的脖子,却无力救它。当它倒在血泊里时,我从那双牛眼中看见了它对我的失望、对友情的不信任,我看见那双眼睑慢慢地合上、看见生命之光从容地消逝,于是我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几千年来,奉献者的结局大抵如此,好不叫人悲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可避免地结束了放牛的历史。十六岁那年暑假,母亲一见我骑上牛背就笑,到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母亲说:“好了,你再一心一意去读书吧,牛就不用你管了,你都长成男子汉了,再放牛让人笑话。”三言两语,结束了我十年放牛史。

    然而放牛的经历,却是我留在故乡的主要的历史,实际上离开牛背三年后,我就穿上军装到了部队。从离开牛背到参军入伍的三年间,我在学校里读书的确是十分用功的。那时还带着几份稚气,觉得女孩子太多麻烦,因此拒绝和女生交往。但总有自认为与我关系不错的女同学随便拿我的东西,我一旦发现了,就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很严肃地说一句“拿过来”如无动静,我会再说第二、第三遍,不会增加字数,只会加重语气。在她们眼里我无疑象个怪物,久而久之,给我取了个绰号叫“黑牯牛”我皮肤黝黑,长相粗卤,取绰号的人或许是想让我为自己的长相悲哀,而我却对那绰号十分满意,仿佛知己之赠,竟是那样完整地概括了我的外在形象、内在心态、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

    已经多年没有听人叫过我的绰号了,也已经多年没见过可爱的大水牛了,而我却时常追忆那遥远的一切。牛背上有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有我的泪水和欢笑,有我的梦想和歌声,因此关于故乡的记忆,自始至终离不开那乌黑的牛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