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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声音，如同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气味一样。
我就是在一个无眠的酒后之夜，一个人沿着阿勒泰的大街小巷，在冒着稚气的一排排绿树旁行走过后才明白的道理。
在透着清凉气息的路灯下，街道安静地敞开了它难得一见的空旷；在梦一样被星空闪烁的巷子口，我从容不迫，如同嘴里品尝一枚新鲜的橄榄果一样，慢慢地，我听到了阿勒泰夜晚－－那均匀又幸福的呼吸声音。
阿尔泰是一座远离海洋、被搁浅在温热带之外的鱼一样的庞大山脉，重重山系，峰如聚峦，在重重大山隐蔽的沟壑里，一座用黄金来命名的小城－－阿勒泰，吸引着我的目光和心情。这是一个用河流隔为南北两半的山城，它的白天充满着行人的拥挤，车辆的急驶和色彩的移动，不论你走在哪里，震荡着你耳膜的是你无法听懂的陌生的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在大声而热烈地喧泄着什么；你看到的是一种充满异域风光的花色长裙、白色盖巾，留着弯弯胡须的男子和他们骑着的马匹；你闻到的是青草刈割后怡人的气味、烤肉的孜然味和白酒浓烈的香溢。
可以说我就是在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里被简单的生活弄醉了，同时我也感受到现代生活的复杂与急骤，在这个时刻中在真正地远离我的心灵。也许，这个简单到透明的城市，就是我这样久居闹市、身心处于亚健康状态的游客所梦想的安憩休整的地方了。
深深的夜色，成为悬挂在蓝色星辰背后的一个背景，慢慢地，从山脊下爬出的半个月亮，伴随着街头连成一片的冬不拉声音，在悠扬的歌声与均匀的马蹄节奏中，新的感受来了，如同一个你感到可爱的孩子一样，留着一头小辫子、绕着我的身体，充满着我的眼睛。
这是一轮全世界都在看着的月亮。但身在“一山四国”的边陲之地，我所看到阿勒泰的月亮却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它没有历经沧海的苍老，也没有“几多离情风多愁”的伤感，更没有苍白无力的衰弱。它就像一个才出浴盆的小孩子，清新、干净、透明、稚气，亲切并不陌生，又透着一缕新鲜奶油的淡淡气味。想想几千年来的同一时刻，面对着这轮月光，多少离人泪湿的目光，多少文人骚客漂泊流浪的足迹，多少诗词乐章淡逝的感受，还有谁能够一次次掬起浸透爱情与无奈、谪居与散着菊花香味的月光呢？还有谁能够在一串串洒落的泪珠的古典里，清凉地寻找着诗歌深处一棵棵受伤的灵魂？
偶尔驰过的车灯远远地近了，又远远地淡了，在这远与近的交替里，古铜色的月光铺满了我眼里的每一条街道。那些赶着羊群、牛群和马群的转场牧人们，身着古老时代的装束，头戴高高尖顶的皮帽、手持用牛皮缠绕的马鞭，在响成一片的蹄声里，面色严肃，随着月光下迷离的梦境，缓缓地流动在我的记忆里，远了－－近了－－又远了。他们走了，追逐着他们自己的梦想，向大山更深处的牧场行一点点地接近着；淡了－－浓了－－又淡了，在他们轰然踏响的纷沓里，一排排熄灭了灯火的窗口下，带着他们所有的聚散离情、欢乐悲伤、烦恼幸悦、荣誉得失，静静地沉入到这如水一样黄灿灿的月光里。
踩着如水的月光里，我时时被月光绊着，踉跄的脚步迈过一个个用水泥浇铸的台阶，它们的巨大声音，搅响了水的声音，搅醒了路灯下静静入眠的树木，对不起了－－我用潮湿的手，向它们一遍遍地道歉着。也许我这个外来的游人打碎的不仅仅是树木的梦境，更多的是搅起了这个世界上与我一样无眠人的宁静。我知道，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上，一定会有许多与我一样失意者，在摆脱白昼的喧嚣与拥挤后，正一身轻松地望着我也看到的月亮，发出各自不同的人生感受。
猛然间，我坐着的石阶下，一股温暖的气息升腾了起来，这是一种来自生命之外的声音，它牵引着我的思想、我的感受、我的各种感官。这是一种凝听的物质，均匀而又平静，温情却又热情，孤寂却满含渴望，在隐隐地透出一种超越生命的光亮，它细长却很健壮，激情却不淫荡，宁静又含希望。
这是一种平稳的吐纳声音，这是一种健康、明亮、却又实实在在的声音。在强劲的脉搏里，你能够感受到阳光、蓝天、力量和纯净的空气。我相信这肯定是阿勒泰夜晚的声音，这是由草原、河流、雪山组成的物质世界；这是由自由的鸟类、游动的鱼类、奔跑的马队、悠然的畜群和平和的民族组成的精神世界；这也是由古老的石人、沉默的岩画、悠久的种族编织的纽带。
这就是阿勒泰夜晚的呼吸吗？透着地底深处的脉搏，在均匀地波荡着；带着春天的健康，在渴望与守望之中不停地摆动着双脚；在这片呼吸里，蕴藏着一个农民春种秋收的平和，一个牧人失去时间后的自由，一个清洁工完成一天的劳累，将要回家的轻松，一群鸟儿栖上树梢、守着儿女，正确对待明天的渴望
一把锄头对脚下的土地说些什么并不重要，而在于锄头在落下时所激起的是什么声音？一个人失去了一些重要的幸福同样不重要，而在于失去生命时所触发的感触是什么？我们快乐地生活着，这才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最后做出的重要结论，让生命的呼吸来告诉我们的，不是更好的事情吗？何必苦苦艾艾在梦想中祈求？
听一种呼吸感受的是安全与依托，我在这里听到的是一种真实却又平凡的声音。阿勒泰无论是醒着还是睡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还真切地活着。我在阿勒泰的夜晚听到的就是这种活着的健康。
一个普普通通城市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一样，都会对平凡的闪烁，对人间万物，对人生百态产生着共鸣。这是一种脉搏的均匀跳动，是一首缓缓流淌的音乐，在整个过程中持续的热情，所能带给你的感情的健康，它在治疗着我们焦灼的希望与欲望，也许我们真的患上一种时代综合症了。
我听到了阿勒泰夜晚均匀的呼吸了，它告诉了我的，我却没有悟出，它启示给我的，也许就是一种对人生与幸福，生存与毁灭的告诫。
在一个地方居住的时间长了，对这个地方的体温，如同婴儿一样地敏感了起来，这肯定是它要告诉我的感触。
不论如何，我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幸福。
回过头来，黎明前的路灯下仍旧空旷着，我的身影被扯的很长、很长，直直地，铺在很远的路那头。
要知道，山的那头，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刻里，这种呼吸是这样的清晰。